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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一二年四月十日 星期三 早上六點四十五分
崔亞柏要回家了,回華盛頓。搭乘鐵達尼號回去。
他很想跳過柵欄,很想高聲唱歌,很想用盡全身的力量大吼幾聲,讓他的聲音不停地迴響在滑鐵盧車站的高大牆壁之間。再見吧!倫敦!你可以留著你的煤煙,你的濃霧,還有你那老掉牙的板球比賽,還有那個自以為什麼都懂的賀察小姐!
身旁傳來一陣啪噠啪噠的聲音,打斷了他愉快的道別演說,六歲大的薇吉妮雅正在跺腳。「我可不想離開這裡,」她抱怨道。亞柏注意到,她臉上又出現了那一副酸酸苦苦的表情,要是她再不小心一點,長大以後可能會像賀察小姐一樣,掛著一張乾癟癟、皺巴巴的臉孔。
科雷叔叔面無表情地站著,媽媽轉過頭去,他們兩個都沒有說話。
但是亞柏實在是太興奮了,所以他妹妹一如往常的唱反調並沒有惹火他。他自然而然地把手伸進口袋,兩隻手指頭輕輕地敲著父親臨死前一天送給他的手錶,就算他沒有看到那只手錶,就算他沒有打開錶面的蓋子,他仍然知道裡面刻著的字:
送給麥森,我永遠的愛
凱瑟琳
6-8-98
他將手從口袋裡抽了出來,握緊拳頭壓在胸膛上,想要舒緩胸口突然緊縮的悸動感覺。每當他想起父親躺在那張床上,臉孔呈現像硬卡紙一般的死灰色,金色的頭髮像中國扇子一般地披散開來,他的胸口就會產生這樣的悸動。「亞柏,你現在必須成為一家之主了,你是個男子漢,一定要好好照顧你媽媽和你妹妹。」
亞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彎下腰來對吉妮說:「記得我們的房子嗎?」
「不記得。」
「它比我們在倫敦的公寓要大多了,而且你也不必爬兩層的樓梯。」
「我不在乎。」
「它也漂亮多了,你房間的壁紙上滿滿都是含苞的玫瑰花,還有圍繞著羽毛紗帳的床喔!」
「我不在乎。」
「還有,它距離岩灣公園的動物園才不到一哩遠,我們可以一起散步走到那裡。」亞柏建議,「任何時候,只要你想去,我們就去。」
「這裡也有一個動物園啊,賀察小姐說過她要帶我去的。」
「但是她沒帶你去,不是嗎?你知道為什麼嗎?」
「不--不知道。」
「因為倫敦總是又冷又下雨,下雨的時候到動物園去,一點也不好玩。」
他想到倫敦的雨和寒冷的天氣,濕冷的空氣鑽過他的外套和手套,刺痛他的皮膚,讓他的骨頭都凍僵了。怎麼會有人想要留在這個潮濕、寒冷的倫敦,而不去華盛頓呢?
「好吧。那為什麼我們不能帶賀察小姐一起去華盛頓呢?」薇吉妮雅用哀怨的聲音抱怨著。
亞柏的眼睛轉了轉,盯著上方高大的屋樑,他無法想像帶著那個又老又醜的家教老師到任何地方,尤其是到華盛頓去的景象。那個老女人也許能夠騙騙像薇吉妮雅這樣的六歲小孩,但是亞柏已經十三歲了,他知道賀察小姐是多麼虛偽的騙子,老是露出她那一口黃牙對著他微笑,阿諛奉承地稱讚他畫板上的素描,實際上,她只是在等待機會好向媽媽告狀,說他沒有好好背誦語尾的變化,需要更嚴格的管教。
吉妮用力拉了拉媽媽的手臂,「我們為什麼不能帶賀察小姐一起去呢?」
媽媽並沒有馬上回答,所以亞柏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,試著安撫吉妮。「可是,你可以帶伊莉莎白去美國啊!」他朝著吉妮手上抱著的瓷器娃娃點點頭,它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娃娃,在哈洛斯百貨公司買的,價格跟亞柏那套全新三件式灰色的西裝和長褲差不多。亞柏迫不及待地等著今晚在船上的晚餐時刻到來,他終於可以第一次穿上長褲出席餐會了。
「我也想帶賀察小姐去啊!」薇吉妮雅哭著說。
「噓!小聲點,親愛的,」媽媽終於說話了,「不然科雷叔叔會以為你不喜歡崔奶奶買給你的新娃娃。」媽媽的話聽起來很親切愉快,但是從她說話時避免注視科雷叔叔的樣子,亞柏知道她仍然很不高興,她還不肯原諒他來到倫敦,並告知他們必須回家的消息。現在她彎下腰,散發出一股淡淡的紫丁花香水味,對著薇吉妮雅說:「也許有一天,我們會再回到倫敦來,會再見到賀察小姐。」
科雷叔叔緊皺眉頭,「凱瑟琳!」
「也許,也許會吧!」媽媽一邊說,一邊站直起來。「等到我向崔奶奶報告,讓她了解英國並沒有—沒有污染我們任何一個人,也許她就會催我們趕快回來這裡了。」
「也許不會,」科雷叔叔說,「你的旅行裝扮很—呃—很時髦,凱瑟琳,不過,媽媽也許會認為黑色服裝是比較合適的。」
亞柏仔細研究媽媽的裝扮,覺得她看起來很好—很美麗,甚至該這麼形容才對;科雷叔叔看到這麼一位有風格品味的淑女應該感到很驕傲才對。她頭上戴著一頂優雅高貴、插著淺紫色羽毛的寬邊帽,肩膀上披著一件長及膝蓋的黑色海豹皮大衣,配上她身上穿的紫色羊毛套裝,媽媽看來就像他在哈洛斯百貨公司所看過的服裝模特兒一般時髦、有格調。就像薇吉妮雅的娃娃和亞柏的新西裝一樣,這件毛皮大衣也是科雷叔叔以崔奶奶的名義,在倫敦最有名的百貨公司買的。
薇吉妮雅拍拍媽媽的手臂,「什麼時候?」
毫不理會吉妮的問題,媽媽面對著科雷叔叔,她的臉頰變紅了,她的聲音因為感情激動而顫抖著,「拜託,科雷,現在是一九一二年了,即使是崔媽媽,她也不會期望一個三十三歲的女人穿著喪服度過餘生吧!」
「什麼時候?」薇吉妮雅重複她的問題。
「是不會,但根據一般的習俗,寡婦要穿一年的黑色喪服,」科雷叔叔告訴媽媽,一邊用戴著手套的兩隻手指梳理他嘴角的金色鬍鬚,然後表情嚴肅地注視著他擺在雨傘上的另一隻手,這把雨傘做得很結實,像拐杖一樣。「到現在才過七個月而已,你心裡很清楚。」
「快八個月了。」
「媽媽說黑色讓她看來很蒼黃,」薇吉妮雅解釋道。
「是蒼白,親愛的,」媽媽說,她終於注意到吉妮說的話了。
科雷叔叔並沒有失去幽默感,聽到薇吉妮雅的口誤,他的嘴角抽動了一下,擠出一絲苦笑。
媽媽從她手上掛著的一個刺繡精美的小皮包中,拿出一盒已經打開的餅乾。「亞柏,你何不帶著吉妮到外邊去?看看月台上有沒有漂亮的鳥兒,可以餵他們吃點東西。」
吉妮跳上蹦下的,「喔,太棒了!亞柏,我們去餵小鳥吧!」
亞柏移動一下重心,不知道該如何回答,他已經試著去分散薇吉妮雅的注意力,已經兩次了,難道媽媽沒有注意到嗎?而且,吉妮為什麼不能自己去餵小鳥?如果在他們搭火車之前仍然有剩餘時間的話,他寧可拿出畫板,試著草描一下這間候車室有趣的建築結構。
「亞柏——」媽媽堅持道。
亞柏聳聳肩膀,他想,如果能夠把這個麻煩的小妹妹暫時帶離開媽媽的身邊,也許她和科雷叔叔就可以放輕鬆,化解他們之間的紛爭,這樣一來,每個人就能夠好好享受這趟回家的旅程了。
「是的,女士,」他轉向薇吉妮雅,「走吧!」亞柏牽起妹妹的手,朝著隔開候車室和月台的大玻璃門走去。
薇吉妮雅在他身旁蹦蹦跳跳,全新漆皮鞋的鞋跟踩在大廳的油氈上,發出喀喀喀的聲音。奇怪—真是奇怪,吉妮的情緒怎麼能夠變得這麼快?只要有人提出合她胃口的事,就能讓她完全改變了。
當亞柏打開門時,一陣冷風吹襲他的臉,帶來一股混合著火車油、潤滑油和倫敦慣有的煤煙臭味,但是那些鴿子似乎沒有注意到這股臭味,透過灰色的濃霧,亞柏可以看到幾隻鴿子在月台上走動的身影,另外有一隻鴿子棲息在高大的鐘台上。
薇吉妮雅把她的娃娃放在水泥地上,張開雙手向亞柏伸過來,「給我一些餅乾!」
亞柏拆開兩塊餅乾,拿給她,「你別大吼大叫,會把鳥兒嚇跑的。」
「我才沒有大吼大叫咧!」吉妮尖叫道。她緊握小手,把酥鬆的餅乾捏碎,再把餅屑向四周灑開。「哇!你看!」當鴿子跑過來搶食物時,她大聲叫起來,然後前跳後跳地看著鴿子。「再給我一些餅乾。」
他又拆了兩塊餅乾給她,替自己留了第三塊餅乾,一邊嚼著餅乾,一邊看著她灑出更多的餅乾碎屑。
「再給我一些!」吉妮尖聲大叫。
「沒辦法,沒有餅乾了。」
「讓我看看!」薇吉妮雅伸手往他的口袋抓來,但是亞柏突然往後退縮,嘶—嘶,扯破了。
亞柏看著掛在他夾克上面的那一小塊棋盤格花紋布,「看看你做了什麼好事!在船上我可沒辦法找人補好這個口袋。」
「這不是我的錯,你不應該移動的。」
「你難道連說個對不起都不會嗎?媽媽把我其他的舊套裝都打包好,在我們離開倫敦之前就先寄走了,這可是我唯一帶來的一套衣服。」
「才不是呢,你還有奶奶買給你的那套新西裝。」
「可是那是晚上才要穿的,晚餐的時候,因為它是長褲。」
「那—,反正你說過,你現在想整天都穿長褲嘛!」
這倒是真的。一個月前,亞柏曾經向媽媽要求一套長褲西裝作為生日禮物,可是,媽媽卻帶他出去吃晚餐,去劇院看「人與超人」這齣戲劇。只有奶奶才知道,對他來說,過了十三歲之後,能夠穿著長褲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。
但是,在一艘像鐵達尼號這麼華麗的船上,在整趟航行中,他不能白天和晚上都穿同一套衣服,即使它的確是長褲西裝,而且會使他看來像個大人一般,但是人們會認為他也穿著同一套衣服睡覺。他想,不知道能不能用別針固定這個口袋,直到他們回到家。
亞柏皺著眉頭看著他妹妹,「我們最好回去找媽媽。」他撿起薇吉妮雅的娃娃,遞給她,「拿去,別忘了伊莉莎白。」
當亞柏替吉妮打開那扇大門時,一個頭髮稀疏、穿長外套的小孩指著亞柏和薇吉妮雅,「媽媽你看,小鳥。」
一開始亞柏以為那個小孩是指著他們,後來發現不是,有三隻鴿子跟著亞柏和吉妮走進門來,現在被困在滑鐵盧車站裡面。
這下可好了。
「噓—噓,」亞柏單手把門打開,另一隻手大弧度地揮動著,想把鴿子趕到門外,「噓—噓,」他重複著,可是那些鳥兒越來越往車站裡面跳去。
好幾個人圍過來看鴿子,其中包括兩個比亞柏稍小一點的男孩子,那些鴿子大搖大擺地走著。
「誰有麵包或餅乾嗎?」亞柏問道,「如果有一些餅屑或麵包屑的話,我想我就可以抓到他們了。」
「我來抓,」其中一個男孩子說道,他突然往前一跳,但那些鴿子的動作比他更快,一隻飛到賣報紙的攤位上,上頭的大型海報公告著今天的新聞:激進份子北愛爾蘭示威抗議。煤礦罷工結束,勞工船員工作有望。其他的鴿子高高飛過人們的頭上,停在這間高大候車室的最上方。
亞柏咬咬嘴唇,目不轉睛地看著。這時,那隻停在報攤的鴿子也飛到上面跟牠的同伴會合,這三隻鴿子便在人們的頭上優雅地飛來飛去,不停繞著圈圈,彷彿這個溫暖的火車站是屬於牠們的地方。
突然,砰的一聲迴響在候車室中,其中一隻鴿子撞上了玻璃窗,誤以為那邊就是外面。牠掉落下來,暈昏地躺在地板上。
「亞柏!」薇吉妮雅大叫,「別讓牠死掉!救救牠!」
亞柏伸手去抓那隻鴿子,但是牠一跛一跛地站起來,拍拍翅膀飛到報攤上。這下子三隻鴿子都嚇壞了,用力地鼓動翅膀,颼—颼—颼,瘋了似地在車站裡到處亂飛。亞柏憂心忡忡地看著,手上沒有任何食物,他沒有辦法讓這些鴿子鎮靜下來,並引誘他們飛到外邊去。
薇吉妮雅衝回到媽媽和科雷叔叔的身邊,「媽咪!媽咪!不要讓那些鳥死掉!」
但是媽媽對鳥沒有興趣,她還在跟科雷叔叔爭吵,「你騙了我,」她對他說,「你說我們會坐頭等艙的。」
科雷叔叔筆直地站著,兩隻手都擺在雨傘彎曲的把手上,「那是在我還沒買你那件大衣和那些禮物之前,後來回想起來,這樣花費媽媽給我的錢似乎是很愚蠢的事,如果不是這樣,我們就可以坐頭等艙了。」
「我可沒要你買什麼大衣給我!」媽媽發怒了。科雷叔叔聳聳肩。
「那些小鳥啦!」吉妮哭叫著,拉拉媽媽的手臂。
「安靜,親愛的,你叔叔跟我正在講話。」媽媽轉頭面對著科雷叔叔,她的臉頰像煮熟的蝦子一樣紅。「我同意跟你來的唯一理由,是因為你說我們會跟哈利‧高登這位戲劇製作人搭乘同一條船,你知道,坐在不同等級的船艙,這可不是『搭乘同一條船』,我們永遠都見不到高登先生和你說的其他那些坐在頭等艙的人。」
科雷叔叔用手指梳理著他嘴角的鬍鬚,「我想,你同意跟我來的原因,也許是因為媽媽威脅說如果你不回去,她就要取消信託基金了。」
媽媽張大眼睛瞪著科雷叔叔,激動地搖著頭,使得掛在她手上的手提包和小皮包像兩個鐘擺似地搖來晃去。「她想要控制我!她沒有權力那麼做!」
「我知道麥森的死對你來說是很嚴酷的打擊,凱瑟琳,但是你從來不知道,這對她來說也是很難挨的。然後,你又帶著她的兩個孫子跑掉,這兩個可能是她唯有的孫子,這種打擊差一點就毀了她,你知不知道?她覺得唯一能夠常常看到他們的方法,就是威脅你,如果你拒絕留在美國將亞柏和薇吉妮雅養育成人,她就斷絕你每年的基金。」
媽媽緊握雙拳,劇烈地喘氣。
薇吉妮雅利用這片刻的沉默,抓住科雷叔叔的長褲,「你一定要幫幫那些鳥!」
科雷叔叔勃然大怒,朝著弄皺他長褲的那隻小手一巴掌打下去,「不要這樣,你這個冥頑不靈的小孩!怎麼一點禮貌都沒有!」
薇吉妮雅嚇呆了,然後突然嚎啕大哭起來,把臉埋在媽媽的裙子裡。
「吉妮,吉妮,不要緊的,」媽媽試著安撫她,彎身摸摸薇吉妮雅的頭髮,然後抬起頭來看著科雷叔叔,「我不准你再碰她一下,也不准你碰亞柏,永遠不准,聽見沒有?」
「所有乘客請趕快上車!所有乘客請趕快上車!」一個聲音響起,「開往南安普敦的登船火車,在第十二月台就快要開了!」
「走吧,凱瑟琳,」科雷叔叔語調生硬地說,「亞柏,牽好薇吉妮雅的手。」
「那些鳥!」薇吉妮雅哭喊道。
亞柏牽起她的手,「牠們會沒事的,有人會讓牠們飛出去的。」亞柏向她保證,他說的絕對是實話。
媽媽和妹妹一旦回到華盛頓也會沒事的,他想。
華盛頓。他們要回家了,在那裡他又會有朋友了,學校的朋友,他甚至能夠看到自己在跟他們打棒球,看到麥肯尼鄉下崔奶奶的房子,看到瓷盤旁邊的銀色餐具閃閃發光,看到桌上擺滿了劉美蒂煮好的芳香四溢的菜餚,幾乎已經嘗到星期天的美味大餐了。
牽著吉妮的手,他匆匆忙忙地趕上媽媽和科雷叔叔,內心的興奮逐漸蒸熱、膨脹,就像崔奶奶家裡的烤箱中,劉美蒂正在烤的玉米牛奶酥一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