紅紅罌粟花(絕版商品無法銷售)

　　好亮好亮啊，滿江的綠波和太陽的金針碰在一起，變成一片光斑，如點點魚鱗在水面上閃灼著，斑駁著，照得人睜不開眼。

父親背著魚網，領著久兒在海灘上奔跑。小黑狗毛頭緊緊跟在久兒腳邊，蹦蹦跳跳，有時一下子竄到父親後面，咬著網墜子跑了一陣，又鬆開嘴巴去追逐前面那隻吱吱喳喳的小鳥……

迎著陽光，久兒看見父親胳膀的肌肉富有彈性地在上下跳動，那肌肉給久兒平添了幾分自豪。

久兒的老家在上川島的小漁村裡，他是前幾年才隨母親把家遷到珠江邊來的。他聽島上的老人們說，父親十八歲那年，在海灘上跟幾個年輕人比力氣，父親個子小，比不過人家，每回都輸。最後一次父親來勁了，猛吸了一口氣，「嗨」的一下子，竟然把個好幾千重的大鐵錨舉上了天……久兒聽老人們這麼說，對父親很是欽佩，總是不停地追問著父親，那麼大的力氣是從哪兒來的？父親就把胳膀用力朝上彎幾下，胳膀上便出現一個肉包包；有趣的是，那肉包包有時軟，有時硬，還會上下彈動。久兒用手摸摸，父親說別摸，裡面有隻小老鼠呢！久兒驚得兩眼發直，父親拍拍他的腦袋，說等到久兒也長到十八，出落成一個男子漢時，也會有兩隻小老鼠整天陪伴著他。那是男人的標誌，也是力量的象徵。

如今久兒已經長到父親肩膀那麼高了，胳膀還細條條的，挽起袖子看看，除了幾根蚯蚓一樣的青筋藏在裡面以外，哪有一點老鼠的跡象。

父親安慰他，別洩氣，很快就會有的。只要肯花力氣，小老鼠就會往裡鑽……

轉過幾塊刀削般的崖壁，久兒的眼睛猛地一亮，展現在他面前的是一片花的海洋。遠遠看去，像紅色的地毯，又像落滿火燒雲的大海；等到了跟前，久兒才看清是一片紅紅的罌粟花，跟荷包家院子裡的那棵一樣，紅得滴血。

久兒眼一眨，那老大的一片花海，又變成了一頭披著紅毛的妖怪，那妖怪能大能小，能伸能縮，正伏在地上曬太陽，好像隨時會向久兒猛撲過來。

久兒打了個寒顫，站住了。他張張嘴，想叫父親馬上離開這兒，但父親已走進那片花海之中，漸漸地，整個身子都融進了一片血紅。

久兒急了，掙著脖子，拚命喊叫。一聲沒叫出來，腿一蹬，醒了，原來是一場夢。他感到胸口像是壓著一塊大石頭，悶得喘不過氣來。摸摸額頭，汗浸浸的；他把眼微微睜開，這才發現天已大亮，恍惚中聽見有人在窗口小聲叫他：

「久兒，久兒，太陽曬屁股了，還在睡呀！」

是荷包。

荷包就住在離他家不遠的巷子裡，久兒每天上學放學，出出進進都得從荷包家門前過。荷包的父親是這一帶有名的大煙鬼，吸了好多年鴉片，瘦成了三根筋，氣得荷包娘摔碗砸缸地跟他吵，說：「要老婆還是要大煙，隨你挑！」但荷包的父親說什麼也斷不了煙癮，荷包的母親一氣之下回了娘家，就再也沒回來了。家裡除了父親，荷包就跟躺在床上的老爺爺過日子；荷包的父親後悔莫及，這才勉強把大煙給斷了。但荷包的母親還是不肯回來，只讓人給兒子稍來一個她繡的荷包。那荷包是他娘在家時，把院子裡那棵罌粟花果實的殼碾成粉，裝在裡面做成的。她叫兒子把荷包掛在脖子上，一輩子也不能忘記父親的教訓。

日子久了，八寶鎮上的男女老少把荷包的大名忘得一乾二淨，都叫他「荷包」。久兒也這樣叫，荷包也不反對，說這樣叫顯得親切。

久兒眨眨眼，衝著窗子直嚷嚷道：「喊什麼！喊什麼！人家還沒睡飽呢！」

荷包急吼吼地喊著說：「河對面的十三行前面，要宰煙販子呢！你去不去？」

「宰煙販子？」

久兒一骨碌跳下床，把窗子推開，望著荷包那一本正經的臉，問他是聽誰說的？荷包說街上人人都這麼說的，久兒說：「騙人，完全是騙人。」這可能嗎？整個廣東大大小小的煙販子成百上千，哪個沒有洋人作後臺？哪個人敢殺他們？除非他長著八個腦袋。

「真的，騙你是這個！」荷包把左手壓在右手背上，右手幾根指頭動彈幾下。

久兒把衣裳一披，說：「走，看看去！」

隔壁的小屋裡又響起父親那陣陣咳嗽聲，他咳得很艱難，聲音悶悶的，像是用手在拍打著一張被水浸濕了的牛皮紙。久兒擔心父親這樣咳下去，會把心肝五臟全都咳出來的。

正在小院裡摘菜的母親又開始喋喋不休地數落父親了。

「你呀，再吸上幾年，把自己一條命吸掉不說，還非得把一家老小的命全搭上不可……再勸你也不聽，總是說斷不掉，斷不掉，你看人家荷包爹……」

「荷包爹怎麼啦！他好，你做他老婆就是了。你走了好，沒人管老子，老子想怎麼吸就怎麼吸！……」要不是咳聲使父親打住，還不知他要說出怎樣難聽的話。

母親再也沒吭聲，只是低低地抽泣，她沒有荷包娘那樣心狠，不會砸東西，只會淌眼淚，可是眼淚卻打動不了父親，更斬不斷那送命的煙癮。

久兒不想聽這些，也不想見到父親那慘不忍睹的樣子，他只站了一會，便抬腿上了窗臺，一個縱身從窗口躍了出去，正在那張破魚網裡鑽來鑽去的毛頭見小主人要出門，抖抖身上的毛，箭一般地朝門外跑去。

身後傳來母親的喊聲。

轉過巷子，老榕樹下的井臺邊，久兒發現哥哥久剛正彎腰在那兒打水。他的動作好麻利，幾下子就把那裝滿水的小水桶提了上來，往大木桶裡一倒，「嘩」地濺出了無數小水珠，陽光一照，亮燦燦地，像無數粒金豆子。

看著哥哥那一雙有力的胳膀，久兒忽然想起父親胳膀上的小老鼠，那是在夢裡，是在好多年以前，現在再也看不到了。不知父親的小老鼠可是跑到哥哥的胳膀上去了？回家非掀起哥哥的袖子看看不可。他把自己的胳膀彎了幾下，還是癟塌塌的，他想，現在沒有，過幾年肯定會有的，肯定！

他感到腳下毛茸茸的，低頭一看，毛頭也跟來了。小東西，你去幹什麼？人家有要緊的事情呢！再說，十三行前的人肯定多得要命，要是把你踩傷了怎麼辦？他蹲下來，用手輕輕地拍拍毛頭的小腦袋，輕輕地說：「回家吧，等我回來再帶你去逛逛。」

荷包說：「帶牠去吧，沒關係。」

「不行，牠會亂跑的，要是咬傷了人怎麼辦？」

一個月前，煙販子何老近上他家來邀父親去鴉片館，剛進門，毛頭上來就是一口，從那以後，何老近再也不敢登門了。有事找父親，只是在門外喊，毛頭只要一聽到是他的聲音，便追出來又咬又叫，嚇得何老近掉頭就跑。

那是何老近，咬傷了活該。要是咬傷了別人，可不是鬧著玩的。久兒堅持要毛頭回家，毛頭沒辦法，只好耷拉下尾巴，沒精打采地走了。

江灣裡有座小木橋，木橋彎彎曲曲的，橋上有不少人正在往前跑。久兒和荷包剛上橋，被正在打水的久剛看見了，問他們上哪兒，荷包搶著說：

「看殺人！」

「殺人？」

「殺煙販子。」

遠處，有個人正朝久剛招手說：「久剛，快去看看啦，反正也不用花錢！」

久剛認出是前村的海子，把桶一扔，拔腿就跑。

過了橋，是一座高坡。坡那邊，人更多了，久兒聽見不少人在大喊大叫：

「看殺頭囉！」

「殺煙販子囉！」

「……」

久兒站在坡上往前一看，這兒簡直成了一條人的河流，湧動著，奔騰著，不時泛起人的浪花。

人們成群結隊地從四面八方朝西城外的洋商館奔去。

這裡是廣州西城外的珠江畔，頗有名氣的十三行洋商館就坐落在一條石板路的盡頭。洋商館是專門跟外國人做生意的中國官辦商行，清朝政府派來一個叫做伍紹榮的官商，就住在十三行裡。

伍紹榮以官辦商行為掩護，暗地裡卻和十幾家外國洋商館串通，幹起了販賣鴉片的勾當。他自己一個人幹還不過癮，又將他的哥哥伍紹貴找來，買了條大船，直接把鴉片往這邊運。那些害人的毒品，大多是通過這個管道流進中國的。

石板街和珠江之間，有一個數百尺寬的廣場，英國在遠東最大的東印度公司的貨場就在廣場東面。江邊有清政府的海關監署，裡面駐著一大批海關大員和清兵，那些兵的前胸和後背都有兩塊老大的膏藥，上面寫著「兵」和「勇」兩個大字，顯得分外醒目。

廣場正中，有一座臨時用杉木板搭的高臺，臺正中放著一張桌子。大概還沒到時間，除了廣場上的人頭鑽動之外，臺上空蕩蕩的。

荷包用胳肘碰了碰久兒，指指前面的一副木架：「諾，你瞧！」

久兒順著看過去，那架子有兩個人高，像個老大的「門」字立在那裡。橫槓下面有一個小鐵環，一根小指頭粗的麻繩從環中探出頭來，繩頭上還有個活套子，正好能伸進一個人的腦袋。

這肯定是殺人的絞架了。久兒長這麼大，還是頭一回看殺人，他想像不出當一個活生生的人把腦袋伸進套子時，繩子往後一拉，那人會是什麼感覺？什麼表情？他會哭，會叫嗎？死了以後，會變成吊死鬼嗎？還會來找殺他的人算帳嗎？

久兒還小，還不能理解死亡對於一個人更深的含意，但他完全意識到，那將是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場面。

起風了，繩子在風中不停地擺動，好像變成一條毒蛇，糾纏著他，他打了個寒顫，不想在這兒待下去了。他想回家。

荷包看他的臉色發青，問他：

「久兒，你怎麼啦？」

久兒不願暴露自己膽小，咬著嘴唇說：

「我有點冷……」

「嘿，看殺人還怕冷哪！」荷包笑他，一邊拍拍自己的胸脯，「只要真是殺煙販子，讓我在這兒站上三天三夜也行！」

荷包的臉上洋溢著一片燦爛的陽光。